曹世蕴想到他大约是元和十六年剩下的唯一一个老骨头了。
又摇了摇头,想到不是还剩了一人么,这些年镶了金边镀了银角的,还被人称了一声富贵阎王,便问道,“听得首辅赵家的公子前年登科,圣上点了头名”
苏构点头,应道,“赵润之得了状元头名,入了翰林院。”
又说道,首辅赵家的公子名崇澜,润之是他的表字。
曹世蕴又问,“表字苏后生莫非也考了同一科春闱,与那赵状元是相识的”
苏构便回道,“晚生与赵润之是同一科进士,点了探花,同在翰林院。”
曹世蕴听了这话重新打量了苏构片刻,见他实在生得年轻,看着不过是弱冠,已是进士出身,入了翰林。
少不得感慨了一句后生可畏,也没了旁的话。
原本苏构这个人向来识时务,知道勉强不得,也不会再多留,今日却偏生犯了点性子,也不知道是在跟曹世蕴较劲,还是跟自己较劲。
曹世蕴经历过一遭宦海浮沉脱身的人,性子也是稳过寻常人,不疾不徐地啜了一口茶,等着前头台子上的南词唱客。
姑苏城的茶馆数目之众便好比金陵城里头的寺庙数目之多,曹世蕴来的这个茶馆叫作草堂,听闻是从前时候有个大儒给取的名,一直沿用到了现在。
那台侧还摆了一架子屏风,也算不得是风雅物,只不过是画了许多富贵的花鸟,与这造型古朴的“草堂”有些格格不入的模样。
三两声转轴拨弦的声响,伴着几声不太严谨的弹挑之声,贴着弦便一路拨了过去,似乎是觉得满意了,摆了摆手,便有下人模样的上前去撤了屏风。
苏构瞥见那下人打扮的模样,衣衫都要比寻常人家华贵许多,不由蹙了蹙眉,就听得四下里几桌茶客们忽然发出的古怪笑声。
连带着曹世蕴拨茶叶的动作都停了停。
一声扫弦过去,便起了平常的曲牌,倒是没人唱词,只有老丝弦琵琶弹拨起来的顿挫之音。
苏构这才瞧见在台上的是个男人,斜靠在木椅子上,支棱着一条腿,架着那把老丝弦的红木琵琶,信手摸着琵琶的木品,偶尔还要弹出两个哑调,倒是一双手指修长,被那红木颜色一衬,富贵又得体。
那木椅大约是以往唱弹词儿的琵琶女坐的,矮小了一些。那男人身量高大,手脚都有些伸不开,却不妨碍他的姿态潇洒,甚至横斜中还生了许多放肆。
几个哑音弹下来,台下的看客笑声便起了来,他随手改了曲调,好好一支太平年,硬生生转了个调子,变成了莺莺燕燕的婉转词,听着倒是弹得熟稔,活脱脱带出了秦淮河的脂粉味来,又不知道是从哪里另外生出了一些潇洒来。
下头的看客笑声便愈发热闹了起来,苏构打量过那个男人,见到他穿了一身玉色的圆领长袍,隔得远瞧着是寻常处,仔细看过才发觉绣了大朵大朵的牡丹团花暗纹,描了一些细细的银线,华贵却利落,将牡丹的艳丽摘干净了,只留下天然富贵模样。
苏构的视线还落在那个人身上的时候,那人冷不防抬了抬眼,与苏构的视线撞到了一处,原本漫不经心的一点睥睨模样缓缓勾出了一点微不可见的兴味。
分明是眼角眉梢都扬起了一点神采,偏偏让苏构觉出了一点刀锋的味道来,像是天性中得来的告诫,她平淡地收回了目光,转了身就往茶馆外头走去。
她走得果决,以至于没有瞧见曹世蕴骤然变样的脸色。
她是不曾瞧见过,倒是曹世蕴瞧见了台上那个男人腰间挂着的一枚玉佩,摸茶杯的手忽然就抖了起来。